2025年6月,一纸上交所问询函揭开了中国创新药行业的一场“隐形风暴”——贝达药业拖欠合作方益方生物1.8亿元里程碑款项的纠纷,将药企资金链压力、商业化困境与行业信用危机推至聚光灯下。这场持续两年的欠款悬案,不仅暴露了创新药从研发到盈利的“死亡鸿沟”,更折射出中国Biotech(生物科技公司)在资本寒冬与内卷红海中的集体挣扎。
1.8亿欠款“隐形”两年:信披漏洞引监管介入
事件的核心是一笔本应按协议支付的里程碑款项。2020年,贝达药业与益方生物达成合作,获得后者自主研发的第三代EGFR抑制剂贝福替尼在中国市场的独家开发及商业化权利。根据协议,贝福替尼二线治疗适应证获批后,贝达需支付8000万元;一线适应证获批后,再支付1亿元。2023年5月与10月,贝福替尼两项适应证先后获批,触发合计1.8亿元的付款义务。然而,截至2025年6月,这笔款项仍未到账。
更令市场震惊的是,益方生物在2023年及2024年年度报告中均未主动披露这一重大应收账款逾期风险。直至上交所问询,真相才浮出水面:益方生物财报显示,2023年末应收账款达1.77亿元,2024年末增至1.82亿元(其中计提坏账准备1800万元),而债务方直指贝达药业。这种“选择性沉默”引发监管层严厉质疑,上交所要求益方生物说明未披露原因、款项回收可能性及对财务的影响。
益方生物的解释称,未披露是因“与贝达药业沟通中认为款项回收不存在重大不确定性”,但这一说法难以服众。市场分析指出,应收账款占益方生物2024年营收(1.69亿元)的103%,坏账计提比例已超10%,显然已构成重大财务风险。监管介入后,益方生物股价在问询函发布后一周内下跌8.3%,投资者用脚投票表达不满。
销售疲软:贝福替尼遭遇“后来者诅咒”
贝达药业拖欠款项的直接理由是“自身资金安排”,但深层原因或与贝福替尼的市场表现密切相关。作为第三代EGFR抑制剂,贝福替尼需直面阿斯利康的奥希替尼(年销售额超40亿元)、翰森制药的阿美替尼等劲敌。这些竞品早在2017-2019年便已上市,通过医保谈判、学术推广等手段占据先发优势。
销售数据揭示了残酷现实:2023-2024年,益方生物从贝福替尼销售中获得的提成收入合计仅2190万元(按10%-15%费率倒推,年销售额约1-2亿元)。对比奥希替尼上市首年即实现超10亿元销售额,贝福替尼的增长明显乏力。尽管该药已纳入2023-2024年国家医保目录,但作为市场第四款同类药物,其放量速度远低于预期。
“创新药市场遵循‘赢家通吃’规则,后来者需付出数倍成本才能突围。”某券商医药分析师指出。贝福替尼的困境并非个例:2024年,中国EGFR抑制剂市场规模达120亿元,但奥希替尼占比超60%,阿美替尼占25%,剩余份额由贝福替尼等新药争夺。在集采降价与同质化竞争双重挤压下,贝福替尼的商业化前景愈发黯淡。
资金链告急:贝达药业的“偿债能力红灯”
拖欠款项的另一面,是贝达药业自身的资金困局。财报显示,2024年末,贝达药业货币资金余额仅4.72亿元,较2023年末减少2.8亿元;流动比率(流动资产/流动负债)连续三年低于1,2024年流动资产12.24亿元,难以覆盖18.48亿元的流动负债。短期偿债压力之下,公司不得不通过定增、银行贷款等方式融资,2024年财务费用同比激增45%至1.2亿元。
更严峻的是,贝达药业的“造血能力”持续弱化。公司手握5款上市新药,但凯美纳(埃克替尼)、贝美纳(恩沙替尼)等核心产品面临专利悬崖或竞争加剧:凯美纳2023年销售额下滑22%至8.3亿元,贝美纳因竞品降价导致毛利率压缩至65%。尽管新获批的泰瑞西利胶囊(CDK4/6抑制剂)被寄予厚望,但该领域已有辉瑞的哌柏西利、恒瑞医药的达尔西利等强敌,市场推广需巨额投入。
“贝达的困境是典型‘创新药企中年危机’:早期靠license-in(授权引进)快速布局,但自有研发能力不足,导致产品管线青黄不接。”行业专家表示。2024年,贝达药业研发投入达9.8亿元,占营收比例超30%,但多数在研项目仍处于临床早期,短期内难以贡献收入。
行业镜像:创新药企的“生死悖论”
贝达与益方的纠纷,是中国创新药行业集体困境的缩影。益方生物2024年营收1.69亿元,净亏损却高达2.4亿元,应收账款占比超营收100%,现金流完全依赖外部融资;贝达药业虽手握上市产品,但自有品种竞争力下滑,授权引进模式导致利润被分食,资金链紧绷。
资本寒冬加剧了这一矛盾。2024年,中国生物医药行业融资额同比下降58%,IPO数量减少70%。投资者从“追捧概念”转向“要求盈利”,迫使药企在研发与商业化间走钢丝。某VC机构合伙人直言:“现在投创新药,既要看靶点创新性,更要看企业有没有‘自我造血’能力,否则资金链一断,所有故事都归零。”
更深层的挑战来自支付端。国家医保局通过集采、谈判将创新药价格压至“地板价”:贝福替尼医保支付价为每盒1980元(月费用约5940元),仅为奥希替尼的60%。尽管以价换量逻辑成立,但市场内卷导致“量”的增长难以覆盖“价”的损失。2024年,中国创新药平均销售峰值较2019年下降42%,商业化难度指数级上升。
破局之路:信用、现金流与差异化竞争
1.8亿欠款悬案,最终考验的是药企的信用契约与生存智慧。贝达药业在问询回复中承诺“将妥善处理付款”,但市场更关注其如何平衡短期偿债与长期研发。分析师建议,公司可通过出售非核心资产、优化管线优先级等方式缓解资金压力;同时加强与益方生物的沟通,避免法律纠纷损害商誉。
对益方生物而言,当务之急是加速推进在研管线。公司核心产品D-0120(尿酸盐转运体1抑制剂)治疗痛风已进入III期临床,若能成功上市,或可缓解现金流危机。此外,加强与跨国药企的BD(商务拓展)合作,通过license-out提前锁定收益,也是可行路径。
从行业层面,差异化竞争是唯一出路。2025年,双抗、ADC(抗体偶联药物)、细胞治疗等新技术领域融资占比提升至35%,显示资本向“真创新”倾斜。药企需摒弃“跟风研发”思维,聚焦未满足的临床需求。例如,贝达药业新获批的泰瑞西利胶囊若能拓展乳腺癌辅助治疗等新适应证,或可开辟增量市场。
1.8亿欠款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中国创新药企从“研发豪情”到“商业落地”的艰难跨越。当贝达药业对投资者承诺“妥善处理”时,整个行业都在等待一个答案:在资本与市场的双重挤压下,药企能否在信用契约与现金流困局中找到平衡?或许,唯有回归临床价值本源、构建可持续的商业化能力,才能穿越周期,避免“赔钱赚吆喝”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