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存货
2020年9月28日，广州浪奇（维权）一纸公告将这家老牌洗衣粉企业推上风口浪尖。
广州浪奇称公司存放在两家第三方仓储公司的存货不见了，这部分存货合计5.72亿元，尽管有合同和相关凭据，对方均否认保管有公司声称存储的货物，广州浪奇称调查还在进行中，未来不排除对这批存货提取全额减值准备。
市场一片哗然，之前有獐子岛扇贝游走，现在又有广州浪奇几个亿存货不见了，广州浪奇并没有在公告中说明不见的存货是什么内容。
广州浪奇是广州轻工集团下属的国有日化企业，拥有众多历史悠久的知名品牌，浪奇洗衣粉也曾经红遍大江南北，由于广州浪奇的洗衣粉还是在一代人脑子里有印象，坊间戏称“洗衣粉失踪案”。
在2019年年报中，广州浪奇这样介绍自己：
公司属于化学原料及化学制品制造业，是中国华南地区历史最悠久的洗涤用品生产企业之一，也是广东省历史最悠久的日化行业上市公司之一。公司主要进行日化产品的生产，并在此基础发展了化工原材料的生产和销售，2019年公司并购了华糖食品，食用糖和饮料等食品的生产和销售成为公司新的业务组成。。。2019年，公司实现全年营业收入123.98亿元，归属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6135.59万元。
看起来，和我的印象差不多，国有老牌日化企业，主要做洗涤剂，2019年把母公司的制糖资产整合进来，形成两块业务，日化和糖业。不过124亿的收入，归母净利润只有0.61亿，净利润率0.5%，不赚钱，扣非净利润更少只有0.11亿，这业务也太差了。
看历史收入数据，10年间，收入倒是涨了10倍，出乎我的预料。
盈利能力就不敢恭维，扣非净利润始终在3000万以下，这样的利润水平，这么大的销售规模，嗯嗯，一般来说这个样的数据有很大操纵财务数据的动机，财务小指头动动就扭亏为赢了。
再看经营净现金流就更不乐观了，2010-2019年，10年间，只有两年经营现金流是正的，最近几年经营现金流大幅恶化与净利润严重背离。
2010年-2019年，归母净利润合计3.78亿，经营现金流合计-18.76亿，自由现金流-26.61亿，广州浪奇的商业模式完全不能内生自洽，只能依靠外部不断融资输血。不过2020年公告公司在广州市区的土地被政府动迁，补偿款21.56亿，倒是正好把这些年的窟窿填起来。
从营运资本WC来看，经营现金流为负主要是逐年增加的WC投入，每一元收入需要WC从2010年的0.16元，上升到2019年的0.33元，考虑到收入从13亿增加到124亿，WC投入也从2亿增加到40亿，广州浪奇简直是只吞金怪兽。
到了2019年底，存货13.77亿，更惊人的是应收账款和票据达到34.45亿，预付账款也达到9.65亿，这三项合计达到58亿，而从供应商那里获得的信用，应付、预收账款只有16.7亿，考虑到利润稀薄，投入这么多资金的风险巨大无比。
你可以思考下，什么样的业务需要投入如此巨大的营运资本WC，这和一般制造业完全不一样。
再看资产结构，非流动资产占比逐年下降，到2019年只有11%，89%都是流动资产，负债率则从2011年35%一路攀升到2019年79%，毛利率从2010年13.9%一路下滑到2017年的2.8%，2018-2019年有所回升但也很低，净利润率始终低于1%，即使如此，也从0.9%下降到0.1%，下降90%。
看完上述财务数据，我有三个感觉，
广州浪奇这生意是不可持续的。
存货失踪不是小事情，因为广州浪奇这些年堆了这么多流动资产，这些资产是否减值充分，存货失踪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年报中说是一家日化和糖业制造企业，可是这样的财务数据，与一般制造企业很不一样，大销售，极低利润，投入如此多的营运资本，非常像另外一类企业，对了，飞马国际（维权），贸易型公司。
再看一眼公告，发现，在存货失踪公告前3天，2020年9月25日广州浪奇公告，债务逾期和银行账户被冻结，截至2020年9月24日，逾期债务合计3.95亿，占公司最近一期经审计净资产的20.74%，主要是商业承兑汇票和应付保理逾期。公司被冻结的银行账户共计12 个，被冻结的资金余额合计256.8万，要知道2019年底资产负债表上流动资产79亿，冻结了12个账户只冻了这么点钱，看起来要糟。
实际上，广州浪奇2020刚刚收了12亿的土地拆迁补偿款，地块总补偿款21.56亿，从2019年12月30日-2020年9月24日，共收到60%，12.94亿。一手大笔收钱，另外一手债务违约账户被封，这也是蹊跷。
2020年10月23日披露新增逾期债务和银行账户冻结，逾期债务合计截至2020年10月21日，公司逾期债务合计5.24亿元，占公司最近一期经审计净资产的27.52%。银行账户冻结23个，连广州浪奇党委专用账户里的10万也冻了，冻结成这样，一共冻结了2017万，钱真的没有了。
看来真是冰山一角，要出大事情了。
在存货失踪公告的同一天，深交所就存货失踪发来关注函，经过三次延迟答复，2020年10月31日，关注函回复和三季报减值公告一起来了。三季报扣非净利润-11.3亿，亏损原因是资产减值12.09亿，其中存货8.67亿，除了之前不见的5.72亿之外，又发现2.95亿存货也不见了。
三季报开篇，公司称，“。。。公安机关、监察机关等有关部门对贸易业务涉及的存货、应收预付等债权债务相关事项、公司相关人员涉嫌刑事犯罪的有关侦查工作尚在进行中，公司聘请的中介机构对相关情况也在核查过程中。。。”。
里面两个重要信息，公安介入刑事犯罪，贸易业务涉及的存货、应收、预付出问题。
bingo！贸易业务，从上面财务数据我们已经轧出苗头，尽管公司避而不谈，甚至分类销售中都没有将贸易与制造业务分开，但是财务数据不会说谎，制造业的财务报表不长这样。
那么到底广州浪奇是怎样的业务结构，贸易业务占比如何？这是定性问题，只有理解了业务结构，我们才能去抓对应的驱动力理解商业模式。
在之前定期报告中，广州浪奇并没有将贸易业务单列，甚至给我一种日化制造企业的印象。之前在《他们不说，正是他们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烟草用香精案例中，我们理解了，很多东西，企业不说，就是在说。这里也是一样，制造业与贸易两种商业模式，两种生意，混在一起故意不说清楚，一定是有什么不想说的原因，如果说出来好看好听领导满意，通常说得比谁都快，不说也是一种说。
根据关注函回复，在交易所追问下，广州浪奇解释了贸易业务是什么，以及相关业务占比。
真相来了，2017年，广州浪奇销售收入118亿，贸易板块收入108亿，占比92%，这么说来，广州浪奇是一家贸易公司，2018年贸易收入仍然超过100亿，占比下降到76%，主要是2018年广州浪奇收购了华糖新增加了制糖业务十多个亿收入。相对应，贸易板块占用流动资金形成预付账款、应收账款和存货占到广州浪奇对应资产的77%-87%，这样看，这些年广州浪奇流动资产扩张都是贸易板块的原因，这部分资产也占到总资产的56%以上。
我很好奇，广州浪奇的贸易业务到底是什么？问询函回复中回答：
公司贸易业务主要围绕日用化工原料、中间体原料，逐步向日用化工的上游产品业务的拓展，业务开展过程中亦通过共通的化工原料延伸至其它行业。化工原料业务开展模式主要是根据掌握的上游原料资源，寻找下游有需求的客户；或根据下游客户的原料需求，寻找上游可以匹配的供应商。业务开展的过程中逐步向上游的上游、下游的下游延伸，力求开发出产业链式的原料贸易业务模式。在结算方式上，对下游客户的信用结算周期因产品特性而异，对供应商部分货源紧缺且价格波动较大的原料，会采用预付的方式锁定货权。
自2020年以来，公司着力调整业务结构，通过贸易业务整改措施的落实，结合“一企一策”相关规定，对现有业务模式进行了重新梳理及完善，逐步收紧客户信用政策，严格控制客户授信，对部分客户从原来的赊销形式改为款到发货形式，对部分供应商从原来的预付采购模式改为货到付款形式，降低应收预付款项坏账风险。截至目前公司及子公司已经暂停相关贸易业务。
在上面一大段文字里，我看出两点：
垫钱的贸易业务。广州浪奇的贸易业务是承担风险的，需要预付款锁定货源，这样形成大量预付款，因为预付锁定货源，自然承担存货风险，因而账上出现大量存货，同时又对客户赊销，承担应收账款的信用风险。可以断定，广州浪奇的贸易业务是个垫钱承担风险的业务。
贸易业务要结束。由于垫钱形成的资产出现不可控风险，例如存货丢失、预付账款逾期，应收账款难收回等，2020年开始，广州浪奇已经暂停了相关贸易业务。
当然，看了上面这一段小作文，对于广州浪奇贸易业务实际上还是没有概念，在2017年报中对于贸易业务有一段描述：
工品贸易业务是公司现代服务业务的主要组成部分。近年来，公司一直致力于日化全产业链的构建，逐步针对性向产业链的上游延伸，已成为华南地区多项化工品最大的供应商之一，开始结合上游化工原料的研发、生产和购销业务，构建和优化日化产业链，提升自身在行业内的主导权与话语权。公司控股子公司投资成立的奇化网是国内领先的化工产业链深度垂直资源整合平台，创新利用B2P（Business to Platform）的商业模式，通过深度参与到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整合行业资源，实现线上线下虚拟信息流、交易流、资金流以及物流体系、仓储体系、生产企业的连通互动，将化工产业链中的各类企业建立连接实现互联网化。
原来，广州浪奇的贸易业务就是以奇化网为载体的产业互联网，当然，啥是B2P我研究了半天也被搞清楚。奇化网是2013年开始搞的，现在网上搜搜还有各种吹捧文章的互联网遗迹。
怀着好奇我查阅了2013年之后的年报，发现对于奇化网除了上面这段大词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描述，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奇化网除了收入增长很快，做到百亿级别以外，基本没有赚过钱，只给广州浪奇留下了大几十亿的账面资产，预付、应收和存货。
随着存货闹剧揭开盖子，贸易业务也停了下来，这些贸易业务形成的资产，是资产还是窟窿，要画上一个问号。
果然，2021年2月1日，广州浪奇发布2020年业绩预告，巨亏35个亿，要知道过去10年广州浪奇的归母净利润合计只有3.78亿。巨亏的原因如下：
贸易业务崩盘。退出大宗贸易业务，本期大宗贸易业务营业收入有较大幅度的下降，除贸易业务外的其他板块营业收入较 2019 年大致持平。
贸易业务崩盘的结果。贸易业务计提50亿信用减值。对存在业务风险的大宗贸易业务应收账款计提坏账准备约32亿元，其中，前三季度已计提金额 2.62 亿元；对存在业务风险的大宗贸易业务预付货款计提坏账准备约18亿元。
计提资产减值准备约 11.6 亿元，包括存货减值8.67亿。
2019年底，广州浪奇涉及贸易业务的预付账款、存货和应收账款合计50.47亿，看起来贸易业务对应的基础资产也都荡然无存了。
从广州浪奇，我们充分体会，对于贸易业务，不赚钱或者利润极低的贸易业务，利润低只是风险表象，这种业务的本质风险是垫钱形成的资产是否真实完整。
后来广州浪奇被会计师出具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接着ST，随后进入破产债权重整。不过，不要怕，有广州轻工粑粑在，撑得住。
一年后，2022年广州浪奇完成债务重整，摘星了，定增获得证监会批准，涅槃重生，广州浪奇又是一条好汉。
2021年12月证监会一纸行政处罚决定书给广州浪奇失踪存货画上句号。
弄了半天，除了贸易业务经营失败，原来管理层还通过财务造假掩盖，处罚决定书：
2018年、2019年两年，广州浪奇通过虚构大宗商品贸易业务、循环交易乙二醇仓单等方式，虚增营业收入、营业成本和利润。2018年虚增收入62.34亿，虚增利润2.1亿，2019年增收入66.51亿，虚增利润2.0亿。
广州浪奇为美化报表，将预付款调整存货，2018年虚增存货9.56亿，占当年存货的76%。2018年虚增存货10.82亿，占当年存货的79%。
董事长傅勇国和总经理陈建斌等时任广州浪奇管理层，组织、策划通过虚构大宗商品贸易业务、循环交易乙二醇仓单等方式实施财务造假行为。
这事现在看来是这样。
2013年投资成立奇化网，进军化工品B2B交易平台，赚了流水，没赚到利润，摊子越大风险越大窟窿越大。到了2018年只好用财务造假来掩盖，2018年和2019年60%以上的贸易业务数据是虚构的。
到了2019年5月28日董事长傅勇国辞职，由赵璧秋接任董事长，广州浪奇是国企，人事由广州轻工集团安排，傅勇国离开，盖子开始捂不住了。
2019年10月28日原财务总监退休，2020年5月原总经理陈建斌调往轻工集团任职。
至此，原班子都离开，随后新班子开始关注贸易业务和资产的安全，开始组织清点资产，这就有了2019年9月28日的存货失踪公告。
说的这里，你就理解了为何广州浪奇后来在清理贸易业务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因为那是原班子捅的窟窿，和新班子没关系，必须一次搞干净，不然时间长了责任分不清了。
后来，奇化网也破产终结了。到撰写本文的时候，原董事长总经理一干人涉及的刑事案件尚未处理完结。
广州浪奇存货失踪的故事讲完了，几点体会：
广州浪奇的贸易业务是以奇化网为载体的大宗物料分销体系的产业互联网交易平台。
奇化网的模式是向上游买断货和向下游提供信用的预购和赊销模式，而非不承担风险背靠背的平台撮合模式，这种模式承担存货和信用风险，推断收入确认采用总额法。
尽管没有披露贸易业务的毛利数据，但是可以推断毛利极低，不赚钱，而为了这么少的利润却承担了很大的资产风险，最终业务崩盘，财务造假，投入贸易业务的资产全部损失。
垫钱的贸易业务，流水大，销售收入大，利润极低，而业务要做起来，需要预先投入大量流动资金，承担投入流动资产的价格风险和信用风险，收益与风险不相称，最终走不下去，就如同为了挣个2%的利息结果把本金陪进去了。